第四章沈秀一鸟害七命
飞禽惹起祸根芽,七命相残事可嗟。
奉劝世人须鉴戒,莫教儿女不当家。
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,在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,有一户专门从事纺织业的人家。主人姓沈名昱,字必显,家里非常富有,与妻子严氏也十分恩爱,生独子取名为沈秀。父亲靠织布为生,可是这沈秀却不务正业,已经十八岁了,每天就只知道风流闲玩,养画眉鸟度日。每天天刚亮就提着画眉,去城中树林遛鸟斗鸟。街坊邻里给他取了个外号,叫“沈鸟儿”。父母十分疼爱这个独子,从来没有因此而责备他。
一天沈秀提着画眉来到树林,没想到来得晚了一点,斗鸟的人都已经散了,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。沈秀独自一人,把画眉挂在树上逗了一会,觉得没趣儿,提着笼子就要回去,没想到肚子突然疼了起来。沈秀从小就有一种病叫“小肠疝气”,每发作一次就疼得要命。大概是当天起得早了点儿,却又来迟了,大家都散了,自己一个人没有情绪,因此这次发作得特别厉害,竟然晕倒在树林里,两个时辰都没有醒过来。
碰巧这天有个叫张公的做桶匠,挑着担子从树林里经过。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,便三步并作两步,快步走了过去。只见一个年轻人躺倒在地,脸色蜡黄,昏迷不醒,身边没有财物,只有一个画眉鸟笼。他见这小鸟叫得好听,就起了坏心,暗想:“我每天辛苦劳作,也就只能挣一点点钱,怎么可能过好日子呢?这个画眉,怎么也得值二三两银子,卖了它,比我辛辛苦苦做桶容易多啦!”想到这儿,他提起鸟笼就要离开。谁料沈秀这时刚好醒了过来,他挣扎着想起身,可是却站不起来,见张公提着笼子,就张口骂道:“老王八,拿我画眉去哪里?”张公听见他骂,想:“这个人嘴真是损!如果我就这样拿走,他爬起来追上,我反倒吃了亏。干脆一不做,二不休,干掉他以绝后患!”想到这,就从桶里拿出一把削木桶的弯刀,把沈秀按住,猛地一用力,那头就滚落在了一边。张公此时也开始害怕了,他赶紧四处望了望,怕被什么人看见。正好看见一株空心柳树,连忙将头丢进树中。然后把刀放回桶里,提起鸟笼,慌忙地离开了。可怜那沈秀,只有十八岁,就因为一只鸟把性命丢了。
那张公一边走一边想:“湖州墅里客店有位客人,经常买一些虫蚁,不如就把画眉卖给他。”这样想着,就一路去了武林门外。恰好遇见三位客人,正要收拾货物回去。其中一位是开封人,姓李名吉,平时也爱好养画眉。他见张公手上提着一只好画眉,就叫住张公,想要看看。见这画眉羽毛长得极其好看,声音也叫得好听,打心眼儿里喜欢,就问张公:“你肯卖吗?”张公正巴不得把这祸根赶紧脱手呢,就说:“客官,你出多少钱?”李吉说:“给你一两银子。”张公说:“本不应该跟你计较价钱,但我也把它当做宝贝呢,再多出些吧?”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,大概有一两二钱,递给了张公。张公接过银子放进包里,把画眉给了客人,便匆忙转身走了。他心中也十分害怕,就没有上街做生意,直接回家去了。正是:
作恶恐遭天地责,欺心犹怕鬼神知。
这张公在涌金门城脚下住,家中只有老两口,无儿无女。老婆见张公回来,就说:“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,有什么事吗?”张公没有回答,只是放下担子,又转身把大门关上,说:“你过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刚才我得了一两二钱银子,你就安心花吧。”老两口都欢喜得不得了。
快到中午了,有两个挑粪的从这树林里经过,看见一个没有头的尸体躺在地上,吓得大叫起来,这件事也就张扬出去了。第二天官吏仵作就都到树林里检验尸体,只是无头,并没有别的伤痕,无法辨认出尸体是什么人,所以一时也无法断案。
那沈秀的家人见他到晚上也没有回来,就派人到处寻找。第二天天亮,在城里寻找时,听见有人说:“树林里有具无头尸体。”沈秀的娘听说后,想:“我的儿子昨天进城去斗画眉,到现在也没找到,难道会是他?”赶忙把丈夫叫过来说:“你必须亲自进城去打听打听!”沈昱听后吃了一惊,慌忙到树林去看无头尸体,仔细看了那衣服,认出就是自己的儿子,大哭起来。旁边有人说:“家人找到了,可是害人的凶手还没有着落。”沈昱直接去官府报案,说:“我的儿子昨天天一亮就进城斗画眉了,不知怎么就被人杀了,还希望老爷给做主。”知府说:“我已经通知各处的捕头,限十天内抓到凶手。”沈昱准备了棺材,把尸体装进去,放在树林里便回家了。回家后对妻子说:“是咱们儿子被杀了,但不知道头去哪了,我已经去官府报案了,正在到处抓捕凶手,现在要怎么办才好啊?”妻子听后,大哭起来,一跤摔倒,昏迷过去了。救醒后,就又哭起来,说:“我苦命的孩子啊,平时不听人劝,现在却死无葬身之地。”说了又哭,哭了又说。半个月后仍没有消息。
沈昱夫妻二人商量说:“儿子平时不听教导,以至于今天闯出大祸,被人杀死,凶手找不到也就算了,只求给孩子留个全尸。不如写个帖子,悬赏把头找回来,其余的事再做打算吧。”二人商量决定后,连忙写了帖子满城去贴,上面写着:“能找到沈秀头者,愿意赏钱一千贯;捉到凶手者,愿赏钱二千贯。”官府为了早日破案,也贴出告示:“如有找到沈秀头者,官府赏钱五百贯;捉到凶手者,赏钱一千贯。”告示一贴出,整个县城都轰动了。
南高峰山脚下有一个极其贫穷的老头,姓黄,外号“黄老狗”,本来靠给人抬轿为生。他有两个儿子,大的叫做大保,小的叫做小保。“黄老狗”年老了,又双目失明了,就只能靠两个儿子艰难生活。父子三人每天是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。一天,“黄老狗”把大保、小保叫到跟前说:“我听说,有个什么财主沈秀被人杀了,一直找不到头。现在悬赏,有找到头的人,本家赏钱一千贯,本府再赏给五百贯。我叫你俩过来也没别的话说,反正我老了,眼睛又看不见,没有什么用处了,趁着我还活着,就让你俩过上好日子吧。今晚你俩把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边,过几天看不清容貌了,就拿着去官府领赏,拿到千五百贯钱,总比现在受苦要强。”这“黄老狗”欠考虑,说出这么几句话,谁知这两个儿子都是愚蠢的人,竟然真的干出了荒唐事。正是:
口是祸之门,舌是斩身刀。
闭口深藏舌,安身处处牢。
当时两个人就到外面商量。小保说:“老爹这真是一条妙计,就是做将军元帅的,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计策。好倒是好,只可惜从此就没有爹了。”大保做人又狠又呆,说:“反正他早晚要死,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他杀了,到山下挖个坑埋了,神不知鬼不觉,不留痕迹。再说又不是我们逼他,是他自己叫我们这样做的。”小保说:“好倒好,只能等他睡熟了才能动手。”两人主意已定,就去赊了两瓶酒,父子三人喝得大醉,到半夜两人爬起来,见老爹睡得正香。大保去厨房拿了一把刀,在老爹的脖子上用劲一割,那颗头就滚落了下来。两人连忙用破衣服包好放在床边,去山下挖了个深坑,把老爹扛着去埋了。也没有等到天亮,就把人头浅埋在了湖水边。
过了半个月,两人进城看见告示还在,就先到沈昱家报告说:“我们俩昨天去湖里摸鱼,看见一个人头,应该是您儿子的头。”沈昱说:“如果真是,就赏你一千贯钱,一分不少。”安排他俩吃完饭,就直接去了湖边,看见浅水处埋着一个人头,提起看时,由于被水浸泡时间太长,已经膨胀了,无法辨别。沈昱心想:“应该就是了,如果不是,又怎么会有个人头在这呢?”沈昱把人头包好,和大保、小保一起去了官府报告说:“沈秀的头找到了。”知府仔细审问了他们二人,依然说是去湖里抓鱼看见的,知府又给了五百贯赏钱。大保小保领了钱就和沈昱一起去树林,把头放进了棺材里,又和沈昱回家领了那一千贯钱。两个人收完钱回家后,就开始建造房屋,买农具牲口,不再靠抬轿为生,而是努力耕种。光阴似箭,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,这件事也就不再有人提了。
沈昱办完了儿子的丧事,也就开始忙家中的事业,要送一批布到京城去。这一去,因为看见了自己家的那只画眉鸟,又冤枉陷害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。正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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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理之财莫取,非理之事莫为。
明有刑法相系,暗有鬼神相随。
这沈昱着急赶路,一刻也不耽误,不用几天就到了开封,把布匹都交纳完以后,就想:“听说这开封别有一番景色,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,不如到处逛逛。”这里的名胜古迹,只要是出名的都看了一遍。偶然从专门为皇家饲养飞禽的禽鸟房经过,沈昱从心里也是喜欢这些小东西的,就想进去看看,谁知门上着锁,不放闲人进去。这时听见一只画眉叫得非常好听,仔细一看,正是儿子丢失的那只画眉。这画眉大概是见沈昱眼熟,叫得更加好听,又叫又跳。沈昱看见这情景就想起了儿子,心中痛苦,泪流满面,不觉得就叫出了声。那掌管禽鸟的官听见后训斥说:“你这人真不知好歹,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,就在这大呼小叫起来。”沈昱心中痛苦无处说,就叫得更大声,这小官怕连累了自己,就把沈昱抓起来,送到大理寺。大理寺官训斥说:“你是哪里人,竟然敢在这御用禽鸟房外大呼小叫?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吧。”沈昱就把儿子斗画眉被杀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
大理寺官听后说:“这画眉是开封百姓李吉进贡的,里面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?”就派人把李吉抓来,审问说:“你为什么在海宁县把他儿子谋杀了,又拿他的画眉鸟来这里进贡?赶快一一招认,免得受刑罚。”李吉说:“前一段时间去杭州做买卖,走到武林门时,碰见一个做木桶的拿着这只画眉,就用一两二钱买了下来,我见它叫得好听,又长得好看,不敢自己留着,就进贡上来了。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人命案。”大理寺官说:“你还想要诬赖给谁,这画眉就是证据,你还是招认了吧。”李吉哀求着说:“我真是从做桶老头儿那买来的,别的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大理寺官又问:“既然是从老头儿那买的,那个老头儿姓什么叫什么?是哪里人?说明白了,我才能放你。”李吉说:“小人是从路上碰到买的,实在不知道他的姓名,更不知道他是哪里人。”大理寺官大骂:“你就不要敷衍了,你想推给谁来偿这条人命。这画眉就是证据,看来是不打不招了。”李吉吃不了这皮肉之苦,被屈打成招:“我看见画眉长得好,就起了歹心,杀了沈秀,把头扔了。”于是把李吉关入监牢,判处死刑,并把画眉还给沈昱。正是:
老龟煮不烂,移祸于枯桑。
沈昱收拾好行李,日夜兼程,回到了家,对妻子说:“我在开封让杀咱们儿子的人偿了命。”严氏问:“这是怎么一回事啊?”沈昱就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第二天,沈昱提着画眉到官府去销案,把在开封的事情叙述了一遍。知府说:“竟然有这样的巧事。”正是:
劝君莫作亏心事,古往今来放过谁?
当初和李吉一起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还有两个人,一个姓朱,一个姓贺,他俩为李吉抱不平,想替他伸冤,就来这里寻找那个做桶的,找了一天都没有消息,就回客店休息了。第二天,又出去寻找,恰好遇见一个做桶的人,两个人就问:“大哥,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做桶的老头儿?”他俩把大概模样描述了一下。那个人说:“我们做桶这一行里只有两个老头儿,一人姓李,住在石榴园巷内;一个姓张,住在西城脚下。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?”两个人谢过这位大哥,就直接来到了石榴园巷内,看见李老头正在劈竹条,看了看不是他,就又来到了西城脚下问:“张公在吗?”张婆说:“不在,出去做生意了。”两个人也没有说别的话,就转身往回走,刚走了一段距离,就远远地望见一个挑着做桶担子的人回来了。正是:
思义广施,人生何处不相逢?
冤仇莫结,路逢狭处难回避。
他们两人正好与张公走了个面对面,张公不认识他们,他们却认识张公,就拦住问:“你老是张公吗?”张公说:“我就是,找我有什么事?”两个人说:“我们店里有许多桶要做,想找个技术熟练的,因此来找你了。今天天晚了,明天我们再来。”张公说:“那好,明天我不出去做生意了,就专等你二位了。”两个人辞别张公,直接就到官府告发了他,把沈昱看见画眉,李吉被杀,张公卖画眉的事都一一说清楚。知府说:“沈秀的事都已经弄明白了,凶手也被斩首了,还有什么事?”两个人说:“大理寺官没弄清事情经过,就把李吉杀了,他是冤枉的,我们二人特地来讨个说法的,如果这不是真的,我们又怎么敢来告发呢?”知府见两个人说得情真意切,就派人连夜把张公抓来,关入大牢。
第二天,知府升堂审问,张公不肯招认,御史命令官差杖打三十,直打得皮开肉绽。张公仍然不承认。两个客人说:“虽然李吉死了,我们两个人还在,亲眼看见李吉用一两二钱买了你的画眉。”知府大声喝斥:“人证物证都在,你再不招,就上夹棍。”张公惊慌失措,不得不把偷画眉、杀沈秀的事都招了。知府说:“你把头放在了哪里?”张公说:“小人当时心慌,看见旁边有一棵空心树,就把头扔在里面了。我提着画眉出了武林门,正巧遇见三个客人,其中一个用一两二钱买了画眉。”知府派人叫来沈昱,押着张公一起去了树林,街市上的人也都轰动了,一起跟着去树林看。众人把那棵空心树锯开,果然有一个人头在里面。沈昱仔细看了看,认出是儿子的头,大哭起来。那张公被押回官府,上了枷锁、脚镣,送入死牢,等待行刑。
知府又问沈昱:“沈秀的头找到了,那黄大保、黄小保又是从哪里弄的人头来领赏呢?那个人头又是谁的呢?真是太可疑了。”立刻派人把黄大保兄弟二人抓来审问,知府说:“杀沈秀的凶手抓到了,沈秀的头也找到了,你们兄弟二人谋害了什么人,用他的头来领赏的?”大保、小保被这么一问,惊慌失措,支支吾吾答不上来,知府大怒,把二人吊起来拷打,他们还是不肯招认,又用烧红的烙铁烫,二人顶不住才说了实话:“因父亲年老又双目失明,我们把他灌醉,割下头,埋在了西湖水边,半个月后才来蒙混领赏的。”知府说:“你们父亲埋在什么地方?”回答说:“就埋在山脚下。”于是派官差押着二人去找,果真找到一具无头尸体。知府说:“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恶人,真是大逆不道!”先令手下杖打,再戴上枷锁关入死囚牢。知府立刻把李吉屈死的事情向皇上说明。奉圣旨,把原来审问李吉的大理寺官贬为平民。李吉冤死,赏家人一千贯钱,并免除子孙差役。张公谋财害命,凌迟处死;黄大保、黄小保贪财杀父,都凌迟处死,并斩首示众。正是:
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举意早先知。
劝君莫作亏心事,古往今来放过谁?
这一天,官差把三个人押到刑场,张婆听说老头要被处死,就来见最后一面,正好看见仵作行刑,吓得魂飞胆破,转身想走,结果被人一绊,狠狠地摔了一跤,回家就死了。正是:
积善逢善,积恶逢恶。仔细思量,天地不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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