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百家故事#
李艳霞寻子十八年了。
45岁成为她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。那一年,21岁的儿子金宁踏上北漂的列车,从此没了音讯。
此后,李艳霞背着双肩包,跑遍了30多个城市,过着近似流浪的生活。59岁那年,李艳霞做了一个决定:她要整容成45岁的样子,好让儿子一眼认出。
年,李艳霞长出了新的皱纹。
儿子仍旧没有归来。
年,再见到李艳霞时,朋友们几乎要认不出她的样子。
她看上去太老了。眼皮耷拉着,皮肤像草纸一样起了褶皱,心里的愁苦爬上面庞。
她总穿着同一件外套,衣服被磨损得发白,头发也没梳,见着人就习惯性地鞠躬,小心翼翼地问:您有没有见过我儿子金宁?
李艳霞(右一)在询问路人
这些年来,李艳霞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。她每年都会在北京住两个月,睡在天桥底下,“像无头苍蝇似的”,没日没夜地找。
找不到儿子,就让儿子找到自己。李艳霞想让自己的样貌重返45岁,恢复到在车站送别儿子时的模样。
“我希望儿子第一眼见到我说,妈妈你还是那个样子,一点都没变。”李艳霞说。
歌手任彬将她的故事写成了一首歌,名叫《追逐》。
李艳霞还在追逐儿子金宁的下落,为此付出了十八年的光阴。而金宁或许还在追逐未竟的理想,为此吞下了梦想的代价。
李艳霞和金宁的合照
45岁以前,李艳霞坚韧地像一棵胡杨,在广袤荒凉的土地上扎根多年。
李艳霞有着西北人的飒爽。她出生于青海省茫崖市,这里位于青海的“西大门”,毗邻新疆若羌,海拔多米,风沙漫天。
她的父亲是石棉矿上的工人。幼年,她去捡食堂剩下的烂菜帮子和冻洋芋,才能饱腹。
长大后,李艳霞进了石油系统当护士,丈夫金振斌在石油系统当老师。他们在花土沟油田相识。那是青海石油局的生产基地,被称为“海拔最高的油田”。
后来,他们又转到了敦煌,一住便是几十年。
李艳霞一家
儿子金宁出生于年,女儿金鑫小他七岁。
在李艳霞眼中,儿子从小话不多,聊得来的朋友就一两个,唯一的爱好是音乐。他喜欢模仿洛桑,能学到几分神似。
在同学眼中,金宁并不内向。他和朋友出去,无话不谈。去上学的路上,他喜欢一边骑自行车,一边使劲地吼,唱着歌。
少年心事都藏在心里。
金宁照片
李艳霞总纳闷,儿子什么时候迷上了北京?
回溯过往,她捕捉到一些苗头。金宁上高中那会,学校组织去北京的夏令营。金宁也很向往。拗不过儿子,李艳霞找人借了元,凑足了元的报名费。
回来以后,金宁给母亲带了福寿禄泥像,给父亲带了北京买的毛笔。金振斌没舍得用,这么多年毛笔一直保存在柜子里。
临近高考,金宁想考音乐学院,差多分,最后去了江汉石油学院(现长江大学)。他只读了一年,没和家人商量,辍了学,去北京当流浪歌手。
直到2年,金宁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。他的琴被收走了,身份证也丢了,没有钱买回家的车票。
夫妻俩才得知了这一切。后来石油局招人,学徒工月工资能有元,金振斌让在家的儿子去报名。金宁还是要到北京去,他有自己的理想。
金宁让母亲不要担心,他在北京的餐馆打工,老板还夸他洗菜干净。李艳霞心想,儿子有工作,也饿不着。
木已成舟,李艳霞又心软了。
她给儿子买了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,花了元。她跑了趟铺子,给金宁织了骆驼毛毯,在行囊里装进了敦煌果脯和一张全家福。
新的身份证办下来手续时间长,她先给儿子办了临时身份证,送他坐上北漂的火车。
李艳霞一家
金宁每隔两个月打来电话,用公共电话机。3年6月,电话里最后一次传来金宁的声音。
非典肆虐全国。他告诉父母,自己住在北京的地下室,房租元。后来,老板觉得地下室太潮,让金宁搬到楼上住。
他说要去三里屯发展,组建自己的乐队,有一天要站在中央三台演唱。“一定要给你们一个惊喜。”
这几句话,李艳霞几乎能倒背如流。
6月之后,李艳霞没能再接到金宁的电话。周围的人安慰她,男孩在外闯荡,不往家打电话也是常有的事。
4年的春节,李艳霞坐立不安。等到正月十五,金宁还没有消息,她报了警。4月,李艳霞请了一个月的假,决意来北京寻子。
那是她第一次来北京。“人老是害怕,感觉像是做错了事,没到这么大的城市来过。”
十四年来,李艳霞每年会抽出两个月,来寻找金宁,再回家待上数月,等攒足五六百元,再重新启程。
她通常会选择六月或九月。天气凉下来,她背着一个双肩包,装着被单和水壶,累了就捡个纸板,和流浪汉一起挤在天桥底下。
大多数时候,她像“无头苍蝇似地乱撞,走到哪是哪”。她不知道金宁在哪家饭店工作,不知道他的朋友是谁。
金宁只提过,他在酒吧、地下通道、建筑工地等地方唱歌。她就循着这些地方去找金宁。
她去了后海,也去过乐队驻扎的树村。有歌手说照片看着面熟,“艺名我们可能知道,说真实名字就不知道了。”
北京一家酒吧图源视觉中国
李艳霞察觉到,有一次离金宁很近。
那晚,她走到崇文门桥底下,铺好床单。一通酒吧里来了一名驻唱歌手,他认识金宁。电话里的人告诉她,宁宁可能在动物园旁边的酒吧驻唱。李艳霞睡不着,天刚蒙蒙亮,她就动身,搭上了最早一班的公交,在动物园站下车。
酒吧就在动物园的侧面。大门里堆砌着建筑废料,乱成一团,像是要搬迁。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男人,他把手倚在门口,挡住进门的路。
李艳霞把金宁的照片拿出来:“您这有没有叫金宁的驻唱歌手?”男人盯着照片愣了一会:“没有,我们这不唱歌,你走吧。”
李艳霞不甘心,踮起脚努力往缝隙里探。屋里有四张高低床,床上的人蒙着脑袋,有女人在水池边择菜。屋里没点灯,黑漆漆的,看不清模样。
回了甘肃,朋友说她傻,应该偷偷蹲在旁边,把人逮着。“我真是傻啊,一根筋,”李艳霞的语气里满是懊悔,“人家叫我走就走了!”
后来,李艳霞存够了再去北京的路费。可惜的是,那家酒吧已经不在了。
李艳霞记得,酒吧名字里有“海帆”两个字。碎砖墙上,画了一只蓝色的帆船,在海上漂荡。
李艳霞(图片来自Aha视频)
李艳霞决定自学在网络上发帖子。天涯、虎扑等地都有她的身影。
李艳霞找到了金宁的QQ账号,叫“酒精宁宁”。她一遍遍地给QQ号发送好友申请,让金宁的同学去留言。但灰色的兔子头像从未亮起。
剩下的线索是那部公共电话。李艳霞经年累月地打,直到7年,才接通了一回。电话里是个女孩,说电话亭在宝钞胡同最中间的位置。
李艳霞寻了过去,胡同里头有个篮球场,大铁门关着。她想起儿子说过,休息时会去附近打篮球。她笃定儿子曾经住在这里。
然而,线索一点点地断了。金宁失踪10年后,按照规定被撤销了户口,报案也已失效。没几年,宝钞胡同的篮球场拆了,盖起了楼房,电话亭也没了。
宝钞胡同一景
从4年到年,李艳霞每年都会去一次北京,要走一趟宝钞胡同。
她见证了城市街巷的改变。北漂的人,来了又走。住在胡同里的男女换了一波,到处是开了没两年的新店。
有一回,她给一对年轻的夫妻递去了照片。两人来北京只有半年,对过往的人和事并不了解。李艳霞呆坐在地上,默默流了一会眼泪。
凌晨3点多,她看见一家店,写着“老酒馆”。
李艳霞要了一碗面,问店开了多久。老板说不到两年。“我想老酒馆可能时间长,谁能想到是个新做的生意。”
李艳霞鼻子一酸,眼泪掉进面汤里。
兜兜转转,十四年过去了。
李艳霞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,登上央视节目《等着我》的舞台。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李艳霞,来自天南地北的线索向她涌来。
有公交上的售票员留言,金宁与两个四川籍流浪歌手常常在西板桥站下车;有人说在东北见过宁宁,有人说他在海南、内蒙古。
抓住这些碎片化的信息,李艳霞跑了30多个城市。
她也上过几回当,总共被骗了两三千。那次,她给路人看儿子的照片,一个小伙子说,他认识金宁,金宁进了黑工厂,交了钱就能回来。
李艳霞把多元掏了出来,那人把零角还给她,收了五张百元纸币。
“一提到钱的,都是骗子。”李艳霞得出了经验。
李艳霞(图片来自Aha视频)
李艳霞也遇过一些好心人。贵州电视台主持人田佳,帮过她许多忙。有一回,贵州电视台请她去上节目,午饭时,她对上了田佳的眼睛,“这孩子的眼睛特别像我儿子。”
听闻了李艳霞的故事,田佳有些动容。
后来,田佳去了北京。李艳霞再到北京时,他给李艳霞安排住行,陪她去看病,看见她冬日里穿着单薄,把棉衣脱给她穿。
李艳霞与田佳(右一)
李艳霞也成为了一个窗口,一些北漂歌手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故事。她渐渐了解到儿子隐秘的一面。
这些流浪歌手,和金宁在电话里描述的生活很相似。他们普遍住在地下室,打着一份工,隐匿真实的名字,以此追逐美好而飘缈的梦想。
她遇到过两个离家多年的流浪歌手。他们不理解李艳霞的行为。“阿姨你这不是给我们流浪歌手丢人吗?我们只是没混出来,谁不知道家的温暖?”
李艳霞劝说他们和家里联系。“父母不求什么,哪怕一无所有,只要你们给父母报个平安就好。”
一个流浪歌手湿了眼眶,当着她的面,与家人打了9年来的第一通电话。
年底,李艳霞的故事再度引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