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宜朋连问两三处,异口同音,都说有这么一个络腮胡子,圆眼黑脸,四十多岁的人,逢人打听小脚、大盘头女人,顺口扫听近处的路径和孤庙荒园、堤津野店。看模样,听口气,分明是追蹑逃妻。罗宜朋听了,不由相信,忙回去报告三熊。三熊等半疑。
过了半天,巡风的人也回来报告,蛇头坞地方不大,遍搜更无眼生之人。只有这一老一少,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,大概是两码事。那一老一少悬赏缉逃:“如果仁人君子知其下落,愿意谢犒五十串钱。那是乡亲的老婆,我们替他寻人。”这就对碴了。遍搜渔村,既不再见面生之人,并且有人眼见那虬髯半老汉子和黑面长身少年,追寻拐带,已然离开此地。异口同声,有眉有眼,显见是不相干的人了。豹党群豪渐渐又放了心。哪晓得上了黑砂掌一个老当,故意地杜撰这一段“呆汉寻妻”令人发笑的故事。引诱得人人竞传,灌入豹党之耳;豹党果然一笑置之了。黑砂掌潜引二徒一子,骤离此地,然后入夜重翻回来。不辞辛苦,不敢宿店,竟在荒林废宇、竹丛败棚下,好好歹歹潜伏过昼。一到昏夜,便分头出来潜搜冥索,手脸上被蚊虫叮起老大疙疸,到底认准了三熊的潜伏之穴、常去之处。
可是还有一样为难,黑砂掌确已勘知这小小渔村隐伏着道上朋友八九人之多,整日玩钱饮酒,无所事事,当然有别的勾当。却还保不定必与镖银有关,也不敢说飞豹子就在此处。黑砂掌又把一子二徒调开,分头勾稽;同时还要提防着飞白鼠、夏永南拦腰打岔。人少不够用,久留无所得,欲走心不甘,黑砂掌急得暴发火眼。忽然这一天,云破月来,真相大白。江绍杰眼见一个夜行人,由打火云庄那条路上,绕奔蛇头坞而来。临近渔村,忽发暗号,渔村小舍内蓦地走出一人。两方接头,低声密语;一霎时,两人并肩沿溪而行;一霎时又分开,一个回村舍,一个北上,奔向徐北大道。徐北大道正近燕巢。黑砂掌见状,忙命儿子陆嗣源,专力盯缀下去,要勘明他的去向。到次日,渔村内外风声转紧。杨、江二徒奉命望小村的动静,在白昼瞥见村中走出数人,散开来往四面道。两人的行踪险被撞破;一个吓得远远躲开,一个忙藏入青纱帐,不敢动弹。直耗到天黑,饿得肚皮叫,村中巡风人撤回去用饭。杨玉虎方得趁此机会,溜回送信,把这情形告诉黑砂掌。黑砂掌道:“他们为什么挂起紧来?莫非我们把他弄惊了!”陆锦标忙提早接班,亲往渔村窥勘。上半夜没动静,只听见一声声狗叫;下半夜村舍中忽遣出数人,绕着全村布卡。随后便有两个夜行人奔往西北,折向西南。
黑砂掌到此恍然,他们这是往来传信。但他们潜伏多日,何故今天才传信?那就因为近日风声忽紧。近日风声何故一天比一天紧?那就因为俞剑平、飞豹子已然见了面,北三河决斗已然定了期。这一来,火云庄一带登时剑拔弩张,小小渔村当然受波及。这一来,袁、俞的决斗,子母神梭的帮唱,凌云双燕的助拳,倒间接地助成了黑砂掌的访镖!他们各不相谋,彼此并不晓得异途同归,“相济相成”。黑砂掌目送奔影,当时心中很作难。陆嗣源跟缀北行之人,尚未返转,依然是人少调度不开。陆锦标想了想,没办法,留二徒小心监视渔村;他自己腾身而起,箭似地亲去追逐这二人。这二人紧装短裤,果走上火云庄的大道,却非直抵火云庄地界。他们曲折而行,穿湖渡水,忽舟忽陆,紧贴射阳湖、宝应湖,又到达一处小村。这两人健步飞奔,将到地头,回身一望,这才投入村口。
黑砂掌望尘却步,欲要缀入,怕弄惊了;欲要远瞟,又怕对方绕影壁,弄丢了线索。仰面看天,骄阳当午,黑砂掌脸上冒汗;忙投入青纱帐。解下小包袱;急急地改装。他本是乡下做短工的打扮,只这一改,变成了摇串铃、走百户的卖野药郎中。他备有两件长衫,一新一旧,一绸一布,如今披上褪了色的布长衫,一步一晃,假装斯文,走入村边。两个夜行人也都是乔装,先一步进了村,黑砂掌不敢逼缀。当他钻禾田、改行装之时,这两人早已投入民舍。黑砂掌迟一步赶到,绕村巡视,寥寥三五十户人家,到底他俩投奔谁家,这就该用江湖上的机智了。挨门审视,揣度形势,暗暗认定有两家可疑。陆锦标便在这两家附近吆喝起来:“头疼,牙疼,肚子疼,红白痢疾,小肠疝气!”怪声怪调,卖野药没有串铃,话头里带着调侃。这一诱,果然在这两户民家中,有一家突然闩开门响。
门闩微响,可是门扇没开;半推门缝。有人探头往外偷瞧。黑砂掌眼角一眨,早已看明,更不逗留,抽身便走。出了村口,仍不回头;道里人就像背后有眼,已然觉出脊背后有人盯着。黑砂掌故意一松手,小包袱坠地;他弯身来拾,借着低头折腰之势,眼往后。这正是自己跟缀的一个。黑砂掌骂道:“娘个蛋,爷们晚上见!”飘然走开了。其实没有走远,择青纱帐外高岗地方,倚树潜蹲,远远瞄住小村的出入路口。黑砂掌要等到转瞬天黑,天黑才好办事。但竟没到天黑,约摸着只隔过一顿饭时,自己所缀的那两人,竟从村中徜徉出来。往四下里一望,也钻入青纱帐;眨眼间,从田地那边钻出,已然换了行头,掩变短装,也穿上长衫了。两人并肩而行,再上征途;路程所指,恰和火云庄相反,也不是往回走,也不是往前奔,走的是歧路。黑砂掌犹豫起来,忙脱长衫,起身跟缀。缀出不远,回眸一望,从小村悄悄溜出来另外两个人,急装紧裤,提短棒背小包,绕穿青纱帐,从斜刺里趋向火云庄大路。黑砂掌道:“唔!娘个蛋,飞豹子好诡的举动!”登时恍然,飞豹子公然贯串着射阳、宝应、洪泽三湖,潜设着临时的驿站。这两人到,那两人走,一站一倒换,来往传递急报。黑砂掌搔头吐舌,多亏仔细,才没上当。立刻抽身回转,放弃了前缀的二人,一心跟缀这接班的两个人。
黑砂掌脚下加快,先找到附近小镇小铺,买些干粮;又到人家井边,寻喝凉水。疗饥止渴,立刻斜兜大路,继续跟缀不舍。这两人似比前两人更在行,更擅飞纵功夫,脚也很可以,只是比较疏忽。先前两人一面走,一面东张西望,闭口不说话。这两人一味紧走,毫不顾瞻,有时还喁喁讲究。这就因为前两人中有豹党,眼下这两人全是凌云燕拨来的同伙,一个叫李郁文,一个叫宋田有。态度也就截然不同;那是当事人,这是帮忙跑道的;再加上“艺高人胆大”。黑砂掌自然揣测不出,只觉得古怪罢了。此行彼缀,一口气跑出一百多里。这一站比那一站长,而且这二人不走大道,不穿行市镇,落荒而走,专择捷径。当午不打火,入夜不宿店,一味趱程。把黑砂掌遛了个滴嘀咕咕,惟恐上了当,人家故意往远处遛他。直到第二天太阳衔山,这才到达了他们私设的站头,两人投入另一小村庄。黑砂掌这才说:“罢了!”大概还没有上当。